第5章 宋英宗赵曙(2/2)
生母进宫那天,我特意换了月白常服。老太太跪在丹墀下行礼,发间的银簪子直晃眼。扶她起来时摸到满手老茧,和曹娘娘养尊处优的手完全两样。晚膳时她盯着御膳房的蟹黄包子发呆,小声说:"你爹最爱吃这个,就是嫌费银子。"
嘉佑旧臣闹得最凶时,我半夜常去资善堂转悠。仁宗当年用过的砚台还在案上摆着,镇纸下压着我十三岁临的《兰亭序》。有回撞见值夜的小黄门偷喝我的参汤,那孩子吓得打翻烛台,火苗蹿起来烧焦了半幅帷幔。
韩琦病倒那日,我在他床前坐了半炷香。老头儿攥着我的手往他心口按:"陛下摸摸,老臣这颗心比洛阳城的牡丹开得还旺。"他咳嗽时胡须上沾着血沫子,药味里混着陈年墨香,跟父亲书房的味道像极了。
司马光上《濮王议》那日,我故意在朝会上打翻茶盏。热水泼在龙袍上,看着那些老臣手忙脚乱的样子,忽然想起小时候三哥往我床上倒墨汁的光景。退朝后躲在更衣室,发现膝盖被烫出两个水泡,跟当年练跪礼留下的疤叠在一起。
生母病重时,我偷换了常服溜出宫。濮王府的门房没认出我,举着扫帚要赶人。三哥从后院冲出来,腰间的玉佩还是我当年用过的。老太太弥留之际摸着我的脸说:"四哥儿瘦了。"她到死都叫我乳名,就像我从来不曾坐上那把雕龙椅子。
曹娘娘派人送来金丝楠木棺那日,我在庆寿宫跪了整宿。老太太隔着帘子叹气:"何苦来?"我说不出话,盯着她榻前烧剩的半截蜡烛,蜡泪堆得像座小雪山。天亮时她递给我块桂花糕,还是庆宁宫小厨房的老味道。
熙宁元年的元日大朝会,我当着文武百官吐了血。韩琦冲上来扶我时,官帽掉在地上滚了三圈。司马光在殿外嚷嚷要请道士做法,被欧阳修踹了一脚。躺在福宁殿闻着药香,突然想起仁宗最后抓住我手腕的力道,原来龙椅硌人的滋味,坐在上头的人和跪在下头的人感受终究不同。
咳血这事开了头就收不住。熙宁二年的春分日,我在紫宸殿听政时突然耳鸣,韩琦的奏报声像是隔着水传过来。伸手想扶龙椅,摸到扶手上的雕龙鳞片扎进掌心,血珠顺着鎏金纹路往下淌。再睁眼时看见曹娘娘坐在床前,她居然没戴珍珠面帘,眼角皱纹比庆宁宫墙缝里的苔藓还密。
"四哥儿,"她这么叫我,像我还是七岁孩童,"该给六哥选师傅了。"我盯着帐顶的团龙纹,想起自己当年在资善堂打瞌睡,口水沾湿了《尚书》的书页。
太子赵顼来请安时总带着药方子。有回他跪在榻前说:"儿臣寻得位苏州名医。"我掀了药碗,褐色的汤药泼在青砖上,腾起的热气里映出仁宗的脸。孩子红着眼眶捡碎瓷片,手指割破了就往袖子里藏。
七月暴雨冲垮了汴河堤坝,我让人抬着去城头。韩琦举伞的手直哆嗦,雨水顺着他的白胡子往下淌。河面上漂着死猪和门板,有个妇人抱着木盆在浪里沉浮。我扯下腰间玉佩扔给司马光:"去,把朕的内帑全搬出来!"说完这话就咳得蜷成虾米,帕子上的血比守宫砂还艳。
曹娘娘走那天是重阳节。她床头还摆着我小时候临的《孝经》,纸边都卷了。老太太最后说的话是:"那碗长寿面...其实搁了杏仁霜。"我想笑,眼泪却砸在她手背上,把浮着老人斑的皮肤烫出个红印。
韩琦来辞官那日,我正在试寿衣。老头儿跪着不肯起,官帽上的幞头翅颤得像风里竹叶。"臣怕是要走在陛下前头..."他怀里掉出本《论语》,书页里夹着庆历年间的糖纸,黏糊糊地贴着"克己复礼"那章。
腊月二十三祭灶,我硬撑着去太庙。赵顼扶我上台阶时,我发现他手掌有茧了,不是握笔磨的,倒像是练剑的痕迹。给仁宗牌位磕头时,香灰落在颈后,烫得我浑身一激灵。恍惚看见父亲站在烛影里,还是庆历八年咳血的模样。
除夕夜宴上,我当着百官的面把玉斧递给赵顼。孩子手抖得厉害,斧柄雕的龙须扫过欧阳修的酒盏。回宫路上经过庆宁宫,突然听见里头有孩童笑声。扒着门缝瞧,只见满地月光,当年摔碎的茶盏还躺在墙角。
正月十五闹花灯那晚,我溜出福宁殿。街边卖馉饳的小贩认不出我,嚷嚷着"老丈来碗热的"。咬破面皮时烫了舌头,肉汁顺着喉咙往下淌,竟比参汤还受用。回宫被司马光逮个正着,老头儿气得把笏板摔成两截。
二月初二龙抬头,我最后一次召见韩琦。老头儿瘦得挂不住官服,却还惦记着黄河春汛。他说到半截突然哽咽:"当年濮王爷教臣下棋,总说'宁失一子,不失先手'..."我攥着他冰凉的手,想起庆历八年父亲咳在棋盘上的血点子。
临终前三天忽然有了精神,非要看当年在资善堂写的功课。黄绫包着的字卷展开,十三岁写的"正大光明"四个字歪歪扭扭。赵顼说:"爹爹的字比儿臣强。"我抬手想摸他发顶,够到半空改成指那幅《千里江山图》:"撕了...换成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。"
最后那夜特别静。更漏声里听见曹娘娘在哼童谣,韩琦在背《出师表》,父亲在咳嗽,仁宗在叹气。赵顼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,比传国玉玺还沉。我想说"别学你爹",张口却涌出热血,腥甜味漫过舌尖时,瞥见窗外乍泄的天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