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宋仁宗赵祯(2/2)
满殿目光压过来时,我喉头忽然发痒。曹皇后适时递上参茶,袖口露出半截绷带——后来才知道她彻夜替我抄录军报,被烛火烧了袖管。
"范卿去陕西路,韩卿守泾原。"我说完这话,范仲淹的幞头突然歪了。他抬眼时,我瞧见那篇《岳阳楼记》里没有的皱纹。
庆历元年的雪下得邪性。腊八节那天,刘娘娘在庆寿宫赏梅时摔了一跤,太医说是风疾。我去侍疾时,她正对着铜镜拔白头发,妆奁里躺着支裂了缝的翡翠簪。
"官家可还记得明道二年的事?"她突然开口,惊得我手里的药碗一晃。
怎么会忘呢?那年她穿着衮服祭太庙,满朝哗然。我跪在太庙前拦驾,她车驾上的金铃铛扫过我额头,凉得刺骨。后来是吕夷简捧来《周礼》,说:"太后行天子礼,乃为官家祈福。"
此刻她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磕着药碗叮当响:"当年若真想学武则天,十个吕夷简也拦不住。"她眼底突然泛起水光,"可我舍不得..."
这话没头没尾的,我却突然想起她给我梳头时,总要把掉落的头发收进荷包。后来那个荷包随她入了殓,埋在永定陵最外侧的陪葬坑。
正月十八,刘娘娘薨了。入殓时我亲自给她戴上那支翡翠簪,发现她枕下压着幅小像。黄麻纸上的墨痕已淡,画的是个三岁孩童在扑蝶——我认得那件杏黄肚兜,李顺容临终前还攥着块同样的料子。
国丧期间,曹皇后把后宫管得铁桶一般。郭美人来哭闹说份例少了脂粉钱,被罚抄了十遍《女诫》。我去说情时,曹氏正在校场射箭,雕翎箭嗖地钉在靶心:"陛下可知前日三司使来报,陕西军费吃紧,宫中脂粉钱能养五百骑兵?"
她转身时,我看见她左手虎口结着新茧。后来才知道,她每月亲自给边关将士缝护膝,针脚密得能防西夏人的箭。
四月里,范仲淹递来《答手诏条陈十事》时,我正在给刘娘娘抄《地藏经》。墨汁滴在"革新吏治"四个字上,晕开一片乌云。曹皇后进来添香,瞥见折子突然笑了:"范希文这是要把蛐蛐罐砸了重烧啊。"
我望着她鬓边的白绒花——还在国丧期,后妃都戴素饰——突然想起当年刘娘娘的话。庆历新政推行那半年,垂拱殿的门槛都快被踩平了。欧阳修来得最勤,他说话急起来像爆豆子,有回把唾沫星子溅到我袍角上。
那天批完折子回福宁殿,发现曹皇后在院里种了片箭竹。她挽着袖子培土,月光照在脖颈的汗珠上:"妾听苏舜钦说,新政如新竹,头三年最怕虫蛀。"
可惜我们没等到三年。重午节宫宴上,王拱辰献了盆金丝菊,花瓣层层叠叠像极了官制改革图。酒过三巡,他突然跪地哭诉:"范仲淹结党营私,御史台查实的书信在此!"
我翻开那些"朋党"证据时,发现里头混着张泛黄的纸片——是明道二年我写给范仲淹的私信,上头还沾着西夏的血迹。曹皇后在案下捏了捏我手指,她的掌心比我还凉。
那夜在资政殿,我看着范仲淹跪成一道瘦影。他官帽摘了放在地上,露出的白发让我心惊:"陛下可信臣有私心?"
殿角的更漏滴到第三遍,我摸出枕下藏的《岳阳楼记》残稿。纸角卷着边,是那年他赴陕西前,我趁夜去驿馆讨的。"范文正公若真有私心,"我把残稿按在他手上,"这'先天下之忧而忧'就该改成'先范宅之忧而忧'。"
老相公突然伏地大哭,花白胡子扫过金砖。他出宫时,我站在宣德门上望着灯笼照亮的官道,突然看见十三岁那年的自己从马道上跑过,衮服下摆沾着青草汁。
庆历五年的冬天冷得出奇。元昊遣使来议和,条件是称"儿皇帝"。我把国书摔在辽使面前时,萧英正在吃蜜饯金橘,汁水溅到他的貂裘上:"南朝皇帝硬气,可还记得澶渊之盟?"
曹皇后突然从屏风后转出来,手里端着碗冒热气的汤饼:"萧大人尝尝,这是用幽州麦子磨的面。"她笑得温柔,我却瞧见托盘底下压着把匕首。
那夜在暖阁,曹氏替我揉着胀痛的太阳穴:"范相公在邓州建了书院,昨日寄来《渔家傲》新词。"她哼到"将军白发征夫泪"时,我眼前突然闪过三川口那些垒成京观的头颅。
更鼓响过三遍,张茂则悄声说张美人要生了。我赶到时,接生嬷嬷正捧着个紫胀的婴孩掉泪。曹皇后把死胎接过去裹进黄绸,转头瞪着我:"陛下该去前殿了,西夏使者还在等着。"
我在大庆殿坐了一夜,听元昊的使者用生硬的汉话讨要岁币。晨曦照在十二旒冕上时,我摸到袖袋里硬硬的物件——是曹皇后塞给我的虎符,边缘刻着道新鲜的划痕。
"回去告诉元昊,"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梁间回荡,"大宋可以给钱帛,但每匹绢都要蘸着西夏人的血来织。"
使者走后,我在太庙跪了半日。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烟雾里忽隐忽现,恍惚看见真宗皇帝的牌位动了动。那年他抱着我数星星时,可曾想过这江山会重得需要靠女人撑?
回到福宁殿,曹皇后正在喂廊下的画眉。她卸了钗环,鬓角有根白发在风里晃:"范相公寄了坛菊花酒,说是邓州新酿的。"
我接过酒盏时,发现她腕上戴着李顺容留下的褪色红绳。酒很苦,却让我想起十五岁那年在宫外尝的村醪。窗外的雪下得正紧,一片雪花穿过窗棂落在奏折上,正盖住"裁撤新政"四个朱批。
庆历七年的春雨来得蹊跷,清明都过了,汴梁城还裹在湿漉漉的寒气里。张茂则扶着我去集英殿听经筵,老太监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。文彦博正讲到《尚书》里的"天命无常",外头突然炸开声惊雷,震得案上茶盏跳起来,泼湿了刚送来的河北水患折子。
"陛下!"文彦博的幞头翅颤巍巍的,"黄河改道,冲了澶州城..."
我盯着折子上"溺毙三千"四个朱字,耳畔忽然响起二十年前刘娘娘的话:"治河就是治吏。"那年她教我批奏折,朱笔悬在河工贪墨案上迟迟不落:"官家记住,杀一个贪官能救万民,可要是杀错了..."
"文卿。"我摸到袖袋里的虎符,金属棱角硌得指头疼,"你去河北,带上尚方剑。"
老臣猛地抬头,花白胡子沾着茶渍:"臣...臣领旨。"
他出殿时,我瞧见廊下跪着个绿袍小官。雨水顺着他的獬豸冠往下淌,怀里还抱着摞泛潮的卷宗。张茂则小声提醒:"是开封府推官包拯,上月弹劾张尧佐的..."
哦,是那个脸比锅底还黑的书生。我冲他招招手,他起身时差点被湿漉漉的官袍绊倒,卷宗撒了一地。最上头那本摊开来,密密麻麻全是张尧佐强占民田的证词。
"包卿啊,"我指着案头没动的腊八粥——早膳进到第三口就咳了血,"你可知张尧佐是张美人的伯父?"
包拯的方脑壳抬起来,雨水顺着鼻梁滑进嘴里:"臣只知大宋律例第二百三十条,侵占民田超五十亩者,流三千里。"
我被他噎得咳嗽起来,帕子上的血丝比宫墙下的芍药还艳。曹皇后从屏风后转出,手里端着药碗:"包大人好胆识,可要尝尝御医新配的枇杷膏?"
那碗药我终究没喝。三日后张美人闯进福宁殿,鬓发散乱,怀里抱着她夭折孩儿的襁褓:"陛下!包黑子要断我张家血脉!"她哭喊着来扯我衣袖,腕上金镯划破了手背。
我望着襁褓上发黑的血渍,突然想起那年她临盆时满殿的血腥气。曹皇后带人进来拉她,张美人突然咬破手指,在龙袍下摆画了道血符:"臣妾咒这宫里永远生不出活皇子!"
她疯了。禁军拖走她时,我摸到袖袋里的虎符,铜锈味混着血腥气直冲脑门。当夜张茂则来报,说张美人用金簪划花了脸,我盯着案头堆积的河工图,突然笑出声来:"她倒聪明,知道朕最看重什么。"
嘉佑元年的元日大朝会,我坐在龙椅上数底下的人头。韩琦的背驼了,文彦博的胡子白了一半,欧阳修那只斜眼倒还是亮晶晶的。契丹使臣献上只海东青,那畜生突然挣开金链,扑棱着撞向殿柱。曹皇后起身时碰翻了酒盏,泼湿的裙摆上现出柄短剑的轮廓。
"陛下小心!"
她把我护在身后的样子,像极了当年刘娘娘挡在真宗病榻前。海东青最终被侍卫射杀在藻井上,血滴下来,正落在西夏新贡的岁币绢帛。我摸着袖袋里曹氏硬塞的匕首,突然觉得这龙椅比年轻时更硌人了。
立储的事拖到不能再拖。重阳家宴上,十三岁的赵曙来敬酒,战战兢兢洒了半盏在我袖口。我望着他酷似真宗的眉眼,突然问:"可读过《孝经》?"
孩子吓得脸色发白:"回、回陛下,读到'身体发肤'章..."
我大笑起来,惊飞了檐下的鸽子。当夜在曹皇后宫里,我指着赵曙的八字庚帖:"就他吧,至少胆子小,闹不出斧声烛影的事。"
曹氏正在绣一顶虎头帽,银针在烛火下闪了闪:"胆子能养大,心性养不歪就好。"她腕上的红绳褪成了浅粉色,针脚还是李顺容教的十字绣。
册封太子的诏书颁下去那日,我在太庙跪了整宿。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烟雾里晃悠,恍惚看见真宗皇帝冲我摇头。四更天时曹皇后提着食盒进来,红豆粥还冒着热气:"陛下怕是把三辈子的头都磕完了。"
我舀着粥里的桂圆,突然说:"那年先帝喂我的腊八粥,也是这个味。"
嘉佑八年的春分来得早,垂拱殿前的杏花刚冒头就被倒春寒打蔫了。我在后苑看赵曙习射,他连拉三次弓都没射中靶心。正要训斥,喉头突然腥甜,帕子上的血渍像极了那年张美人画的符咒。
张茂则扶我回福宁殿时,路过那株老槐树。树下的狗洞早被青砖堵死,我摸着冰凉的砖面,突然想起及冠那夜的汴京灯火。曹皇后追出来,手里攥着我落下的暖炉:"陛下又任性。"
当夜发了高热,恍惚见刘娘娘坐在床头梳头。犀角梳划过白发,她说:"官家该歇歇了。"我想回嘴,却咳出满枕血星子。御医在外间低语,隐约听见"风疾咯血"的字眼。
三月十八,最后一次上朝。十二旒冕重得抬不起头,玉珠撞在眼前像下雨。韩琦奏请太子监国,我数着他笏板上的裂纹,突然打断:"朕记得明道二年,韩卿在延州雪夜巡营,冻掉了半截脚趾?"
老宰相愣了愣,眼圈突然红了:"劳陛下挂念,老臣...老臣..."
我说不下去了。曹皇后从帘后转出来,凤冠上的东珠晃得人眼花:"诸公且退,陛下要服药了。"
四更天,我执意要去资善堂。赵曙的《论语》还摊在案上,批注的字迹工整得刻板。摸着冰凉的砚台,忽然想起六岁那年,刘娘娘在这打过我手心——背不出《孝经》不许用膳。
曹皇后搀我出来时,启明星刚亮。她鬓边的白绒花换了银簪,还是当年国丧时的样式:"陛下可记得大婚那夜,西夏使者..."
我握紧她的手,虎口的茧子粗粝依旧:"记得,你说幽州麦子能磨出带血的粉。"
最后的清明,我在庆寿宫给刘娘娘上香。画像上的她还是五十岁模样,眼角皱纹淡得几乎看不见。供桌上摆着李顺容的褪色香囊,里头乳牙早化成了灰。
"娘。"我跪在蒲团上,冲着空荡荡的殿宇喊了声。梁间突然掉下片碎瓦,惊飞了檐下的燕子。
当夜梦回景德二十年,真宗抱着我坐在垂拱殿前。星子比宫灯还亮,他指着紫微垣说:"祯哥儿看见那颗最亮的星没有?"我眯着眼找了半天,突然发现那星光正在急速坠落。
嘉佑八年三月二十九,寅时三刻。福宁殿的龙床上,我数着更漏等天明。曹皇后握着我的手,掌心还是练剑磨出的茧。赵曙跪在脚踏上抽泣,十二旒冕歪在一边。
"莫哭..."我想给他正正冠冕,手抬到半空却没了力气。视线模糊前,瞥见屏风后转出个青衣妇人,腕上的红绳鲜艳如初。
"娘..."我最后唤了声,不知叫的是哪位母亲。殿外的杏花突然开了,花瓣穿过窗棂落在衮服上,盖住了五爪金龙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