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(2/2)
常新月用力扯她的袖子。甄稚不顾眼眶发热,对周莉莉用力挥手示意她回去,然后赶紧溜进小树林,抄旁边的近路回去。
两个人慌乱地在林中奔跑,看不清石板路,一脚深一脚浅,险些崴脚。
等跑回路灯明亮的花坛和雷锋像前,离宿舍熄灯锁门还有两分钟。常新月和她不约而同地慢下脚步,相视而笑间,都有种死里逃生的幸运。
在这样惴惴不安的氛围中又度过了几天,转眼已是三月末。“非典”疫情依然焦灼,春色无人驻足欣赏,匆匆花开花谢。
那天晚上,甄稚睡得并不踏实。浑身发热,盗汗,睡意蒙眬地在床上翻来覆去。等窗外熹光微亮,她比闹铃更早醒来,只觉得精神不济。
她戴着口罩,恹着寡淡素白的一张脸,飘忽进教室。
“你怎么了?不舒服吗?”杜若注意到口罩上缘她露出的疲惫双眼,“……要不要请假回家住?”
甄稚没听出她话语里的暗示,所以两个小时后,她后悔万分。
大课间有二十五分钟。由于北京疫情严重,学校暂停了课间操,也提倡学生们除了上卫生间,不要在走廊聚集。
两个白大褂推开教室门,争分夺秒地从教室两端第一排座位开始,给学生挨个测体温。
在这个特殊时期,额温枪与真枪似乎并无区别。枪口直指眉心,按下扳机,枪口下的兔子瑟瑟发抖,等待屏幕根据体温变换颜色,决定“生死”。
甄稚额前的刘海被撩开,雪白的枪口贴上来。
“滴滴。”
额温枪发出异常的声响,LED屏变红,显示体温38度。
教室里,所有人的目光向甄稚聚焦。她感觉自己攥紧的手心开始微微发汗,身体比昨晚失眠时还要燥热。
医生拿开额温枪,等了两秒钟,再次测温。结果没有变化。除了杜若,甄稚周围的几个同学下意识身体远离她,眼神里满是惊恐。
“同学,你跟我出来一下。”女医生的声音很柔和,“别着急,可能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发热。我们要先隔离观察几天,等体温降下来就可以回来上课了。”
甄稚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,默默站起来收拾书包。
范中举在旁边催促:“这两天就别学习了!耗费精神不利于养病。”
她跟着白大褂默默地离开教室,下楼梯。直到绕过雷锋像,扶着校医院救护车的车框爬上去,透过蒙尘的车窗,才看见整栋楼的学生都挤在玻璃窗前,低头望向她。
周围的白大褂全副武装,防护服从头包裹到脚。甄稚坐着救护车里,看着窗外草木倒退,春色也慢慢褪成黑白,只觉得那栋隔离楼鬼气森森。
两扇栅栏门之间缠绕着的铁链被解开,甄稚默不作声地跟着医生来到一楼一间实验室。在寝室,她和周莉莉是上下铺。在隔离点,两人又成了邻居。
隔离楼里只住了三个学生,另外有两个校医院的大夫在另一端驻点,早晚轮班,负责每日送饭、配药和测温,以及处理突发情况。
等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再次出现,给她送来床具和生活用品,这栋楼彻底安静下来。
阳光透过玻璃正好照在墨绿色的实验桌上,飞尘打着旋在光束里缓缓降落,仿佛是时间流逝的具象。
在发烧的昏沉中,甄稚度过了孤独而漫长的一天。夜幕降临,房间里没有挂钟,她只能通过数晚自习的课铃声来判断大致的时间。
走读生应该已经回家了。晚上十一点半,保安打着手电逡巡最后一圈,隔离楼彻底陷入死寂。寝室应该也熄灯了。
没有人来看望自己。虽然不想让朋友以身涉险,但病来如山倒,任谁都比平时脆弱。
甄稚正觉得有些伤感,笃笃敲门声响起,停顿一秒后,周莉莉推门进来了,抱着一床毛毯和一袋零食。
“晚上这个实验台可凉了,我看你褥子薄,就想着给你匀一床毛毯。”
周莉莉把毯子铺开,“医生说我今天已经退烧了,应该不是‘非典’。如果明天量体温还是没问题,我就可以解除隔离了。”
“……真好。”甄稚松了一口气,哑着嗓子说,“我今天烧得糊里糊涂的,喉咙也痛,吞唾沫都觉得耳朵在响。”
“那你就吃点辣的,杀杀菌。”周莉莉双手一撑坐到实验台上,撕开一包辣条,“我爸不是广东人么,一点辣都不能吃,但我喜欢。最好辣得冒鼻涕泡,出一身热汗。”
甄稚连连摆手:“算了吧……我还是多喝点热水。”
两个人又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儿,像在开寝室夜谈会一样。周莉莉和她告别时,她觉得内心的孤独感减轻了很多。
可当她一个人躺在实验台上,头顶紧挨着清洗池的水龙头旋钮,她又觉得自己像一块没有生命体征的标本,泡在一个装满福尔马林溶液的玻璃罐里,唯一的价值只是供医生研究“非典”病毒。
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——甄稚隔着无形的玻璃望向天花板,难道她意义非凡的18岁生日,她成年的第一天,将会在这里惨淡度过吗?